在儒家重农主义者眼中,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
农民和手工艺者生产粮食、制作手工艺品,商人却不事生产,专以交换他人货物而得利。
农民之所以值得称颂,是因为他们构建了社会的经济基础,并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养活广大民众。
商人之所以社会地位低下,是因为他们的贸易行为不仅鼓励无妄的浪费,还会让农民偏离本业。
在中国,重农主义者向来都努力维系着这种经济上的自给自足。然而,金钱却似乎妨碍了这种自足。
(图)耕织全图
这种贬低商人的做法与社会现实是矛盾的。
事实上,儒家正统蔑视商人,恰恰是因为商业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
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著书立说之时,正是强大的商人开始挑战既有的贵族秩序之际。因此,他对商业的轻蔑意在垂范未来,而非描述现实。
换句话说,商人社会地位低下,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为农民和手工业者不耻。后者也仅在名义上比前者优越而已。
到帝制晚期,商人在国家专卖行业中起关键性作用时,即便普通商人,也被视为有价值的社会成员。
然而,农业方面挥之不去的偏见,仍会不时对政府的商业政策产生不利影响。
而文人们,当然也会继续空谈“士农工商”的旧秩序。
商人从街头小贩到巨贾,分类范围颇广。
中国人通常将其分为三类:一般的贸易者(坐贾)、掮客(牙商)和富裕的寄销商(客商)。
10世纪后,与这种功能上的分类随之而来的,还有贸易的发展。
此时,修建运河促进全国市场的建立,对外贸易扩大,人们开始使用纸币和汇票,大城市也开始向旧的行政中心之外扩张。
(图)农耕文明
明朝,商业继续发展。
14世纪晚期,明朝建立者朱元璋再次统一天下后,中国又一次拥有全国性的市场。
虽然高昂的运输费依旧妨碍主要商品的跨区交易,但此时已经出现私营部门为运送奢侈品开辟新的贸易路线。
与此同时,诸如南北大运河(为运输粮税而建)之类的公共运输路线,不仅会运输粮税,也会运输私人货物。
如果长江三角洲对山西原棉的需求量够大,往往就会有私人提供适当的运输工具。
再举个例子:广东的商人想以他们的盐和铁交换北方的金银和布匹。结果,梅岭一线的挖土工、搬运工、赶牲者、护卫者纷纷成立各自的团体,保护精心设计的驿站系统和翻越福建群山的运货道路。
在明朝的统治下,运输困难得到缓解只是商业持续发展的原因之一。代代相传的土地和技艺对人们的束缚越来越弱,则是另一个原因。
明朝的皇帝们在北方建起越来越多的皇家庄园,无意中迫使很多农民进入城市,成为一股不大不小的劳动力。
此外,朝廷也会努力维持传承祖业的工匠团体,来鼓励能工巧匠的培养。这些团体的工人被迫贡献出一部分劳动力,为皇室修建宫殿、制作丝织艺品、烧制当时闻名于世的瓷器。
晚明之际,朝廷放松了对这些木匠、泥瓦匠、织工和陶工的管制,让他们得以借助金钱,摆脱代代都为国家服务的状况,成为私人手工业者。
世袭劳役产业的松动和市场从属劳动力的解放,共同促成了赋税方式从实物向货币的转变。
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认为,赋与役都用现银缴纳的“一条鞭法”税制改革,浇灌了16世纪晚期的“资本主义萌芽”。因为一旦可以用银两缴纳赋税,农民们就会种植更多经济作物。
地主搬进城市,人们对手工艺品的需求量大大增加,商人们也积累起了商业资本。
(图)明清时期天津兴旺的运河漕运
然而,也有观点认为,赋税货币化与其说是商业化的原因,不如说是其结果。因此,1550年至1650年间发生的其他几场社会经济变迁,应该受到更多重视。
例如,16世纪晚期,中等规模的集贸中心大大增加。
像扬州和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宋朝时仅有百分之十的人口居住在城市。明朝时,中国经历了另一波城市化浪潮。
介于大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中型城市数量激增。定期交易的集镇(市)发展成为永久性的城(镇)。一个由乡村、城市郊区和城市之间的交易市场组成的网络覆盖了长江下游、开封和四川。
这些营销中心鼓励新的消费习惯,给数百万从未经历过大城市奢华生活的人,带去了服饰潮流和戏曲娱乐活动。
地主也发现,这些新兴的中型市镇比乡村更适合居住。
如果我们相信当时人的主观印象,那就可以说,1550年至1650年间,土地所有权越来越集中,在有“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之说的长江下游地区,更是如此。
士绅家庭利用他们享有的税收优惠特权,积累了成千上万亩分散的土地。来自这些土地的佃农租金,为富人们创造了搬入城市的条件。
维持苏州宏伟的园林和繁荣的戏班花销巨大,这更增加了上层阶级对货币型租金,而非其他类型租金的需求。
(图)清·丁观鹏《太平春市图》(局部)
明朝统治的最后一个世纪里,虽然中国的白银出产量无法满足货币流通需求,但与日本和菲律宾的海外贸易带入了数以百万计的白银。如此大的货币流通量不仅帮助支付了多种已经成熟的经济作物,还鼓励了本地待售产品的多样化。
比如:苏州的铁器和精美的刺绣,浙江的毛笔、亚麻制品和蒲席。
商人们把安徽的金属工具运到东南沿海,用销售获得的利润投资福建的假发,将其卖到江南地区。
相应地,家庭手工业也日渐成熟起来。
比如,13世纪时,只有城市里的工匠具备纺织精美锦缎的技艺,但到了16世纪,心灵手巧的农家孩子,也具备了相同的技艺。
棉织品成为一种常规的手工艺品。明末时,中国四分之三的地区都出产棉布。缺乏土地种植棉花的农民,便从城里牙商那里购买原料,几乎完全依靠制造所得维持生活。
对一份宗谱的研究表明,许多这样的织工,后来都购进了几架织布机,再雇用几个工人,直到能维持起一个作坊规模的织布厂为止。
丝织业也能维持农民家庭的生计。几代之后,他们的后人可能会逐渐成为小纺织厂的业主、商人,最后成为在诸如南京一类的主要城市拥有数间丝绸店的巨贾。
然而,“资本主义萌芽”并未发展成工业革命。
棉纺织工艺尽管广泛传播,却从未在技术上有所进步。中国没能出现类似萨克森纺车或飞梭之类的发明,或许是原材料有限,而劳动力却过剩的缘故。
这种情况下,人们也不会有什么动力发明节省劳力的装置,以生产出更多布匹。
(图)清·丁观鹏《太平春市图》(局部)
此外,棉纺织业是家庭手工业最常见的形式,每个家庭都能根据需要生产出大部分布匹。
即便纺织业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长江下游地区,在纺织业中占主导地位的,依旧是个体农户。
因此,整个棉纺织业的基础,就是庞大的、由市场机制协调的附属劳动力。
而此处的市场机制,完全取决于不直接参与生产的商人。
织布的各个环节(轧棉、纺纱、染色、织造)并非在一个作坊里完成,而是倚赖一系列擅于处理复杂事务的中盘商、批发采购员、牙商和零售商,从商业角度将各个技术原始、相对分散的个体作坊联合起来完成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市场的需求比技术进步重要得多,所以熟练的经商手腕取代了有效管理。
此外,棉花批发商远离生产第一线,所以基本不知道布匹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即便兼营批发的制造商,也因为中盘商的缘故,无法接触到实际的棉花生产过程。
17世纪,苏州有七十位主要经销商以固定价格向劳工承包商购买布匹,而非自己雇用工匠织布。
如此一来,商人们满足于按市场机制调整价格所带来的丰厚利润,根本没有提升技术的意识。
因此,中国的商人或许能跻身世界一流商人的行列,却永远成不了大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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