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诗序 《本事诗》是很有趣的一部书,乃是有关四十几则唐诗的本事。虽然出诸唐人手笔,但并不都是其所亲历亲闻,大概多数还是从别人的书里抄出来,编纂而成的。这书虽只能作如是观,然而却使许多奇妙的故事得以流传下来。据说此书是后来流行的“诗话”的源流,但与诗话还是有区别的,诗话虽然也会牵连到一些掌故和背景,然而重点在于说诗,《本事诗》则不然,重点乃在于叙述与诗有关的故事。 作者孟启的史料从前是很稀少的,据《本事诗》序的末尾“时光启二年十一月,前尚书司勋郎中賜紫金鱼袋孟启序”,可知他于唐光启二年前曾官尚书司勋郎中,有学者根据零星的记载也对他的生平作过一些查考,所得亦极微。后来考古学者在洛阳发掘出唐墓志若干,其中有两方恰好是孟启亲撰的,经过考证,得知他大概生于元和末年(约820年),平昌安丘人,僖宗乾符二年(875年)进士,其妻李氏为唐宗室。《本事诗》成书约在景福以后,那时孟启已七十余岁了。 《本事诗》依所叙的人物事迹分为“情感第一、事感第二、高逸第三、怨愤第四、征异第五、征咎第六、嘲戏第七”凡七题,每题下若干则,共四十一则故事,序一篇(下文所引的诗及字,有个别与今日流行的版本有所不同,皆保持原文不作改动)。 “情感”题下第一则,为南北朝时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乐昌公主本事。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妻为陈后主妹(封乐昌公主),才色皆佳。陈将亡国时,德言嘱妻子曰:以君的才貌,国亡后必入权豪之家,从此永绝;尚若情缘未了,还能重聚,以信物为证。遂破一照(铜镜),二人各执其半,相约正月望日于都市相会。陈亡后,公主果入越公杨素家(杨素隋初封越国公),宠爱殊厚。德言则颠沛流离,堪能至京,遂于约定之日访于都市。见市有苍头卖半照,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引至居所,出己之半照相合。乃题诗曰:“照与人俱去,照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得诗涕泣不食,杨素知之,伧然改容,召德言还其妻,并厚赠之金,闻者无不感叹。杨素与徐氏夫妇共饮,席间令公主为诗,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涕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第三则:宁王曼(皇太子)有宠妓数十,皆绝艺上色。其宅左住一卖饼者,其妻纤白明媚,宁王一见瞩目,重金与其夫,取其妻子,宠惜逾等。越一年,王问之曰:“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遂召饼师使相见,其妻注视,双泪垂颊。其时,宁王座上有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见状无不凄楚。王命众人赋诗,右丞王维诗先成,曰:“莫以今时宠,宁忘旧日恩。看花满目泪,不共楚王言。”以春秋时楚文王灭息国,掳息夫人归,息夫人却始终不肯与其说话之典故,以刺宁王。据《唐诗记事》,此诗出后,“座客无敢继者,王乃归饼师,以终其志”。 以上两则,所于今日有异者,在于使人感悟到人皆有情,初不在于是何身份,而古人也视之为平常事。 第六则,是传闻甚广的“红叶题诗”故事。顾況在洛阳,与三诗友游苑,偶于流水中得大梧桐叶,见叶上有题诗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知从禁中所出。明日,顾況寻至流水上游,亦题一诗于叶上,放之水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客人来苑中寻春,又于流水中得诗叶,乃和顾诗者,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第八则叙韩翃故事。韩翃为名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此则故事是全书中最长最曲折者,末有跋云:“开成中余罢梧州,有大梁夙将赵唯为嶺外刺史,年将九十矣,耳目不衰,过梧州言大梁往事,述之可听云。此皆目击之故,因录于此也。”则此故事应为孟启据口述实录者。 韩翃少负才名,天宝末举进士,所与游者皆当时名士。韩成名前,居所邻居为李将的美妓柳氏。柳氏每以暇日窥韩所居,见室唯四壁,然闻客至必名人。一日语李将曰:“秀才穷甚矣,然所与游必闻名人,是必不久贫贱,宜假借之。”李曰然。李将豁达,与韩翃常同饮,一日具馔邀韩,酒酣谓韩曰:“秀才当今名士,柳氏当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又曰:“大丈夫相遇杯酒间,一言道合尚相许以死,况一妇人何足辞也?夫子居贫无以自振,柳资数百万可以取济。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尽其操。”言罢即长揖而去。 来岁韩翃成名,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奏为从事。因世事扰乱,未敢携柳氏随行,留之都下三年。韩翃期间以碎金置练囊中寄予柳氏,并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结,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而后,韩翃随侯希逸入朝,寻访柳氏不见,已为番将沙叱利所劫。翃怅然不能割舍。一日去中书,行至子城东南角,有犊车缓缓随后,车中有声问曰:“得非青州韩员外耶?”曰:“然。”遂披帘曰:“某柳氏也,失身沙叱利,无从自脱,明日还于此路,请来一别。”明日韩翃如期而至,犊车亦至,车中投一红巾包小盒子,内为香膏,呜咽言曰:“终身永诀。”车如电逝。是日,临淄大校置酒于都市酒楼,韩赴宴,怅然不乐。座中人曰:“韩员外风流谈笑,未尝不适,今日何惨然耶?”韩翃具实以告。有虞侯将许俊,年少被酒,起身曰:“僚尝以义烈自许,愿得员外手笔数字,当立夺之。”座人皆激赞,韩不得已与之。俊乃急装,骑一马牵一马,驰趋沙叱利府。会叱利外出,直入府曰:“将军坠马且不救,遣取柳夫人。”柳氏惊出,即以韩札示之,挟上马绝驰而去,席未散即以柳氏授韩,一座惊叹。时代宗方倚重沙叱利,众人惧祸,同见节度侯希逸言其故。希逸扼腕奋髯曰:“此我往日所为也,而俊复能之。”立修表上闻,深罪沙叱利。代宗见表称叹良久,御批曰:“沙叱利宜赐绢二千匹,柳氏却归韩翃。” 此后韩翃闲居十年,德宗时再为李相幕吏。时韩已迟暮,同职皆新进后生,不能知韩,韩悒悒殊不得意。唯末职韦巡官知其为名士,与友善。一日夜半扣门,贺韩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起草皇帝诏令之官)。”韩大愕然曰:“必无此事,定误矣。”原来制诰乏人,请求圣旨,德宗批曰:“韩翃。”时有人与韩翃同姓名,为江淮刺史,于是又以二人名同进,德宗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炬青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韦巡官再道贺曰:“此非员外诗也?”韩曰:“是也。”才知不误。 “事感”题下第四则,曰白尚书(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白曾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时白氏年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作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宣宗朝,国乐唱此词,宣宗问谁词,永丰又在何处?左右告之。遂命人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城内。白氏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其末句云:“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两枝。” 此为小蛮事。另白氏所作《不能忘情吟》序中,载樊素之事。白氏自云年老病风,料理余事,放樊素出(时年二十余)。有一马亦欲卖之,当牵马出门之时,其回首一嘶,似有眷念之意,樊素闻之惨然。白氏遂与共饮素酒,成《不能忘情吟》二百五十五言云。 “征异”题下第二则记宋之问事。宋之问以事累遭贬黜,后放归,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吟行为诗曰:“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第二联搜索奇思,终不能如意。寺有老僧,点长明灯,坐大禅床问曰:“少年夜夕不寐,而吟讽甚苦,何耶?”之问答曰:“弟子业诗适偶句,欲题此寺,而兴思不属。”僧请试吟上联,即吟与之。僧沉吟再三,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句遒丽,于是续终篇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清叶禾凋。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明日再访老僧,则不复见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骆宾王也。又曰:当敬业败(徐敬业,曾起兵讨武后),与宾王俱逃,捕之不获,将帅虑得不测之罪,戮二死人首级以献功。以后虽明知二人未死,亦不敢再捕。故敬业得为衡山僧,年九十余卒;宾王亦落发,遍游名山,至灵隐周年后卒。 “嘲戏”题下第二则曰:国初,长孙太尉(太宗文德皇后之兄)见欧阳率更(欧阳询)姿形幺陋,为诗嘲之曰:“耸膊成山字,埋肩畏出头。谁言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亦酬之曰:“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秪缘心混混,所以面团团。”太宗闻而笑曰:“询此词非嘲皇后耶?” 第三则曰:武则天朝,左司郎中张元一滑稽善谑,才思敏捷,时西戎犯边,则天欲使诸武氏立功封爵,命武懿宗统兵以御之。寇尚未入塞,懿宗即畏懦而遁。懿宗形貌短陋,元一为诗嘲之曰:“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高蹁。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忽然逢着贼,骑猪向南攛。”则天闻之,初未悟,曰:“懿宗无马耶,何故骑猪?”元一解之曰:“骑猪者是夹豕(屎)走也。”则天乃大笑。懿宗怒曰:“元一夙构(事先作好的),欲辱臣。”则天命即时赋诗,懿宗出“菶”(草木茂盛)字,元一立嘲曰:“裹头极草草,掠鬓不菶菶。未见桃花面皮,先作杏子眼孔。”则天大欢,故懿宗不能得逞。 第六则曰:唐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谈崇奉释氏,妻悍妒,谈畏之如严君。曾语人曰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及五十六十薄施脂粉,或黑或青,视之如鸠般荼(菩萨、九子魔母、鸠般荼皆释教中人物)。其时韦庶人颇袭武氏之风,中宗渐畏之。一日内宴,有优人唱廻波词曰:“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韦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赐优人。 唐代教坊的优伶,专以打诨、取笑为事,这也算是一例。唐诗有一些在当时还是能唱的,比如五七言绝句,这六字的所谓“回波词”,应是教坊中曲,大约为中宗时流行的商调。书中“嘲戏”题下第五则,引沈佺期所作“回波词”一首,体制与此正相同,词曰:“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禄,袍笏未复牙绯。” 此书所叙的人情风俗,使人耳目一新,此外的印象,是其叙事的平允和富有同情之心,所述四十余则本事,即上涉皇室大臣,亦能以平常的态度予以描绘,大概那时社会风气清朗,为文自不必奴颜卑色也。 《本事诗》的版本,流传下来的有三种,皆为明代刻本,为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本、吴琯《古今逸史》本、毛晋《津逮秘书》本。抚印最为清雅的当属《津逮秘书》本,此为崇祯时毛晋所刻的一部丛书,共收书一百四十七种,皆为当年流传稀少的书,《本事诗》为其中的一种。毛氏所刻的书,称为汲古阁刻本,多数以自制的毛边纸印,字体也很特别,笔者所藏的即是此原刻本,且为孔府所散出者。因首页有印曰“素王孙传鋕书画珍藏”,所谓“素王”即是孔子了。这书买时原与《周氏冥通记》合订,于是拆开单订一册,书衣及订线则还用原来旧的,以保持其古色盎然的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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