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线上的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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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湘黔两省的丘陵、原野及高山深谷中蜿蜒将近1000公里的湘黔铁路线大概是中国“三线建设”最宏伟的工程了。当年的三线总指挥是遭到毛泽东贬谪的彭德怀，在湘黔铁路建成通车两年后，彭含恨去世。我的父亲据说也参加过这条铁路的修筑，在一些枕木和铁轨间挥洒了他年青的汗水。那时我还没有出世。　　

　　这条巨大的铁路就横亘在离村外一里远的地方，两头向不可知的远方延伸，象一条巨蟒一样首尾都伸进了邈远的群山，我以为它永远不会有尽头，这是我童年的感觉。铁路还连接着我家和姑妈家那份浓郁的亲情。因为铁路的存在，使我童年的向往有了具体的指向。我相信，循着铁路向西走去，不停地走，就会见到姑妈。　　

　　我们家族在乡下称得上一个大家族。父亲那一辈总共有七个兄弟姊妹。还有五个堂兄妹。日子过得都不如人意。其实那年头，“不患寡，只患不均”，乡下人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一穷二白，却各安其命。唯一能令家族增光添彩的，便是最小的姑妈。姑妈嫁给了一个穿四个兜的军人，据说是汽车连的连长。先是在贵定随军。姑父退役后，全家就转到了贵阳。姑妈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姑妈隔两年就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有点象元妃省亲的气氛。　　

　　贵阳是一个省城。这是我一个懵懂无知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少年所无法想象的。叔叔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而且性格恢谐。他的见识实际上也只是贯穿于湘黔铁路。他经常代表家族去贵阳探亲回访，充当两地联谊的友好使节，他在这条铁路上的行程，加起来怕远远超出他一生在乡下所走过的路。他每次从贵阳回来，都会带回一大堆的旧衣服、裤子、皮鞋什么的，然后在家族成员中进行某种分配。叔叔还会带回一句民谣什么的。他以不屑的口吻说：“嗨！那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我们半懂不懂，并不知道这是叔叔得了便宜卖乖的一种掩饰，反而认为那是一个奇特的地方。总之，坐火车到贵阳去，是我童年最大的梦想。　　

　　我和湘黔铁路真正发生关系是在12岁那年，却从此对于旅愁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我随同伯母带着大袋小包的土产品去贵阳探亲，当时奶奶正在姑妈家，奶奶的晚年几乎都是在贵阳度过的，直到临死前才回到湖南。据说云贵高原上没有什么江河湖泊，所以鱼很珍贵，我们带了很多腊鱼。我们要坐一天一晚的火车才能达到贵阳。　　

　　随着夜幕降临，困倦渐次代替了兴奋。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却无法阻挡这个钢铁巨怪的前行，它以风驰电掣摧枯拉朽之势在黑夜中一意孤行，毫无畏惧。车轮和钢轨之间无休无止地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令人昏昏欲睡。愈向西走，山愈高，谷愈深。如果你的脸贴着窗玻璃，有时一团庞大的黑影扑面而来，那是黑黝黝的群山，眼见就要撞上了，接着车厢似乎一拧，黑影便甩在了后边；有时走在铁路桥上，下面是万丈深渊，深渊的底部居然有公路，有来往汽车的灯光，就象手电筒发出的光一样细小，你会不寒而栗，担心列车会就此翻下去，粉身碎骨！走湘黔线，真的会洒下一路惊恐。　　

　　湘黔线上有数百个隧洞和几十座大桥。列车行经，桥头或隧道口前的哨所和持枪挺立的士兵或民兵会成为莽莽群山中一道道独特的风景。那是一个阶级斗争风行的年代，设置武装岗哨据说是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在几十年里，这种破坏很少发生过。沿途严密的军事化，保障了这条大动脉的安全，也足以看出湘黔铁路在国防上的重要地位。近几年我又多次走湘黔线，发现这种武装岗哨越来越少，形成虚设。我们果真进入太平盛世了。今年五月经过武汉长江大桥，发现依然有武警守卫着，但不持枪，红男绿女在岗哨前勾肩搭背，熟视无睹，穿梭如织。倒是那保持立正姿势的士兵显出了几分无奈和落寞，看不出有多少庄严了。岗哨，只具备了一种象征意义。　　

　　白天走湘黔线，看不完的山，望不尽的水，钻不完的隧洞，过不完的大桥，尽管走在一片惊心动魄的险境中，但你会看到许多壮丽的风景，忍不住发出“江山如此多娇”的感慨。有时你望出去，远方江面上的船，不过如一片轻轻随波荡漾的树叶，而那山中的屋宇，就象随手丢弃的一个火柴盒。而我所讲的旅愁，在白昼不会出现，它是在夜晚悄悄袭来，潜入你的心中，挥之不去，终生难忘。　

　　湘黔线上的旅愁，发生在夜晚，准确地说是下半夜，无论是朗月之夜，还是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无论是树静风轻，还是风雨飘摇；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都会在夜晚如期而至。它使你身心俱疲，神情沮丧，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你才猛然意识到：哦，旅愁来了，那么无奈难耐。你会思乡，想家，怀念亲人，你会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一种莫名的哀伤，一种无法排遣的孤独……你甚至会想念一张舒适的床铺。你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很脆弱，再在列车上颠波那么几下，就会破壳而出！　　

　　湘黔线上的旅愁，实际上产生于动静之间，一面是静止不动连绵不绝的黑压压的群山，一面是披风斩雾义无返顾地行进的列车，它使你的目光无法对远山中那一星半点的灯光作长久的留驻，而在似乎无穷无尽的长旅中，你多么怀恋远山中那些孤独的灯光啊，宁静的灯光使你想家，你以为那就是你的家，而它们却离你越来越远，越来越黯淡，直到几近于熄灭！你把它们抛弃在群山的怀抱之中……　　

　　哦，我终于明白了！引发我第一次汹涌如潮的旅愁的就是那种仿佛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远山的灯光。它们并非成片的灯火，如华灯初上的城市，令人目眩，它们可能只有三盏五盏，零星可数，明灭摇曳，却占据了一片群山，昭示了一种孤寂的温情。那一片桔黄色的灯火会照亮一个僻远而贫穷的山里人家，与世相隔，远离世俗，远离喧嚣，却淡远而宁静，孤独而安适。　　

　　我12岁那年在湘黔线上的初次行走，竟然铸就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旅愁。后来我又多次奔波于湘黔线上，每次的感觉都与第一次无异，那是一种苦涩和甜蜜相伴，感慨和怀想相依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到如今竟然嬗变成我的一种享受。谁能说，只有长亭古道，芳草连天的景致中才能发生旅愁呢。　　

　　如果你从没有过旅愁，想体验一下旅愁的滋味，那么我建议你去走湘黔线。你不会忘记高原之夜那一种奇特的体验的，你不会忘了那群山，那群山中孤零零的灯火……

　　作者单位：湖南省娄底市中级人民法院   邓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