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在都市红尘里对湘西小城凤凰的暗自向往,极像当年做小孩子时宝贝似的藏起来的那颗糖,嘴馋时候拿出来舔一舔,闻一闻。凤凰就这样甜甜地热热地搁在心里,因为捂得太久竟似乎快要融化。 10月26日,我终于去了凤凰,认识了一条江,一座城,一个人,引领我追寻关于水的奥秘,人的奥秘,爱的奥秘。深夜,我一个人走过那条临江的暗色小巷,一点也不害怕。我好像是走在自家的院落里,随手推开一扇门便可以安心地入梦,好像身边有个最可信任的人,伸出手去便可以握住一掌心的温暖。最怕一个人走夜路的我,在凤凰的深夜里安然到令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是什么轻风无影般消却了关于夜的惧怕,还我一个月朗风清?尽管从深深的一线小巷仰头,看不到月亮,也没有风吹过脸庞。在凤凰,我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离开的一个家。门前小河流淌,推开窗便是一地清波。枕着哗啦啦的水声入梦,我将我小小的灵魂变成一只木桨,划过一条名叫“沈从文”的河流,桨声欸乃,星光灿烂,带我飘向碧蓝的海天,日出的山冈。 清清沱江水 关于江河的童年记忆,最清晰的是一个折磨我多年的梦境。我总是梦见我从家门口那座石桥上掉下去,那种仿佛要将我吸入魔窟的水的影像,使我远离江河湖海,不曾与它们亲近嬉戏。 但在凤凰遇沱江,如遇春风,如遇故交,那云朵投影的波心,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已使我心安情静。我像来这里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游人,晃晃悠悠走上那原木的小桥,乘着小舟划过它碧绿的清波,为那迎面的秋风,古老的水车而欲唱出一支悠扬的歌子;看它一岸苍老的吊脚楼在长脚的细木桩上如何悬着身子如走高跷,洗衣的妇人如何在江边挥着木棰而欲在纸上画上几笔;看那岸边倒映江中的万名塔,如何层层叠叠高起,恰悠悠在水一方,那长虹卧波的风雨桥,如何弯月般拱起身子叫小船钻过,竟也想要学着古人吟诗作赋,迎风而诵…… 可当我俯首看那清绿的水草飘荡,看岸边一些小树枝上挂着的据说为小孩子避邪的红绳带,我能看到那绿波之下它隐忍的微笑,感到那神灵的气息运行其上,将我深深包裹。我仿佛汲着那饱满的水的灵气,慢慢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水从小船两旁漫过来,漫过我的脚,我的身子,又将我轻轻托起浮在水面上。澄静的天空就在我的头顶,阳光如水,清风如水,我被水包围,浸润,成了水中的一棵绿草,一道水纹,回到了母亲温热的腹里,回到生命最初始的那片海洋…… 这小小的一江,和所有流水一样,是大地的血脉,生命的源泉,因为默默见证江边的这座地处湘西腹地古城的每一节光阴,更成为凤凰灵魂的身躯。从唐朝武则天在黄丝桥首设县级政权,拉开这边陲小镇轰轰烈烈的大幕,鲜血就染红了这清清的沱江水,北门城楼外河滩上曾堆满死尸,这江底,还沉落着当年的金戈铁戟,这水中,还漂浮着那些在中原与南楚、苗族与汉族之间的血腥冲突中逝去的魂灵。 当年血雨腥风,今日千思万绪,原本不过都要归于寂寥,随那时光流逝远方的。不过万万千千沉沉浮浮的生命,生也无时,去也无时,如果有机缘生于水之滨,懂得水之美,能与这自然之灵水乳交融的人也是有福。沱江的这派清波里,便有一个有福的人,一颗有福的心。他的名字,早已随这江水流向远方,四海生波,成为这座古城灵魂的代言者。他的那种缠绵而又洁白的文字,此刻正从天上飘下来,从水里长出来,萦绕我心:“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山头一抹淡淡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地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似乎皆在伸手,且微笑的轻轻地说,我来了。” 写《边城》时的从文从文之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是的,我也来了。沱江水记着了我新鲜的面容,一如记住童年时在这江里嬉戏玩闹的顽童,记住那个在祭河鬼的夜里敢独自一人在水中拍浮,第二日一早便背了小包袱离家远行的14岁少年,记住那个最后一次回到江边为自己选好墓地的八旬老人。 从沱江边一个小码头上岸,便可沿着曲曲的上山小径去寻沈从文的墓地,去晤那大石底下江涛声里安睡的灵魂。他的安息之处,面对江水波光,背倚青山绿树,朴素洁净。我轻抚那天然大石上淡绿的小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细读“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题语,聆听一位清矍的江边撑船老汉,用文气的语言与神情细说从文的故事,感受这故事与书本上得来印象的应对重叠,和凤凰人对从文所怀有的特别妙趣,只觉从文一生逶迤曲折,可慨可叹,却独得江河之灵,思无邪,有情义,其君子品格大家风度,舍尔其谁。 是的,我也来了。从一条僻静小巷的拐角突然落到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我恍恍乎乎随着他们一步跨进从文故居。壁上挂着他的照片。从长衫少年,二十小兵,到《边城》作者,高校先生,早年军旅生涯中磨出的虎虎生气那么快地变成一派和善慈意,温儒优雅,我对造物的神力充满敬意。凝视他求学时经常藏在土地庙里的旧书篮,那张陪他半生的木桌、木椅,留着“月光下的凤尾竹”唱片的旧式留声机,还有他最后回家乡时和夫人张兆和在金鞭溪留下的合影,想到一个人全部的人生,全部的爱,竟可以浓缩在这些小小的散着木香的器物里,浓缩在黑白的光影瞬间,我对生命的无常缄默无言。 可当我站在亮亮的天井里,透过古旧的雕花窗棂打量这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影,只觉得当年那个因为逃学老是被罚关在一间小仓房里的小孩子,此刻却在我身边悄声问,你是谁? 热闹里的本色 我是谁?在这窄小的屋子里挤来挤去的人是谁?一群群为了他那些文字里的江水,木楼和爱,巴巴地从天南地北赶来,却只是如过江之鲫挤在客栈里、酒吧里、小店铺里的人是谁?他不喜欢寂静,却未必喜欢如此的热闹。 但活在他文字里的凤凰小城,的确是热闹起来了,他所爱着的故土人家,现在也赶着将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了。江边老旧的吊脚楼全部变成了客栈、酒楼,店主们守着小楼便可坐收金银;临江的小巷满目琳琅,人声鼎沸,打上了一切人气旺盛的旅游小城里共同的记号。但这小城里到底有凤凰特别的烙印。比如一家窝在僻静巷尾,简陋到极点的小店家,招牌可不含糊。黑漆木,褐红字,细看赫然是凤凰大画家黄永玉题的“本色”,叫人吓一跳;和熊希龄故居只隔了几百米的小屋里,一位男子拿了扫帚弯腰清扫,一问可是获了联合国民间艺术家称号的名人刘大炮。他带着他的手工蓝印花布,出过国,上过书,照亮了很多人的眼睛,却不愿意当街做买卖,只因为他不肯引进那些由机器成批生产的作品。 但无论怎样,生活还是这里的。这里的每一寸泥土下都埋着不死的魂灵。无论今天的喧哗掀起怎样的波澜,那刻在骨子里刻入历史的沧桑,是青铜的镇纸,压住轻逸和骄奢。 他也是这里的。声名沉浮,四海飘荡,他走了很远的路,可什么样的人也都是他在江边所见的人,什么样的爱也都是他在江边所得的爱。 没有人能像沈从文,怀着那样细密绵长,软到好像化掉所有杂质的情意写生命,写爱情。只有读了他的小说,我才突然发现,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写,原来爱情还可以这样写。简洁里还会有那么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心事,模糊里还会有那样清晰明了的坚贞之心,那些繁与简、粗与细、婉约与明朗、人性与神性,原是可以这样缠绕交错,曲曲折折生长出那集合了“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的神秘情感。那些在风日里把皮肤晒得黑黑的,清明如水晶的眸子随你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翠翠、三三们,那些精力旺盛、丰硕肥大,像一头兽似的吊脚楼上的女子和水手,他们全都像是这青山间长着的一棵树,这清水里游着的一条鱼,都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活着,也爱着的。 都是这里的,这清波,这江水,这日头下的爱与美。我可什么也带不走,也不用带走。我是过客,亦是归人。 方位 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南,沱江之畔。 风云 春秋战国时期,凤凰为“五溪苗蛮之地”,凤凰属楚国疆域。秦一统天下,分天下为36郡,凤凰属黔中郡。汉高祖五年,更黔中郡为武陵郡,从西汉到南北朝时期,凤凰一直属武陵郡。隋朝一统江山后,凤凰属辰溪县,隶属沅陵郡地。唐武后垂拱三年,凤凰从麻阳县分出,次年设渭阳县,县址设黄丝桥,即今黄丝桥古城。清康熙四十三年,置凤凰营于今县城,乾隆十六年改凤凰营为凤凰厅。民国二年9月,废凤凰厅,改建为凤凰县,仍为湘西军政统治中心。1949年凤凰县解放,1957年改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区。 诗文 “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了数千户人口。”———沈从文(1902-1988),苗族,湖南凤凰县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 “我那个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峡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住。” ——黄永玉,1924年出生于湖南省凤凰县,土家族人,诗、书、画俱佳,一代“鬼才”。 ■补记 这些关于凤凰的记忆,回头再读,虚无飘渺,浮光掠影,但仍然将它们按原样交给读者,算是一份简陋但真实的心情报告。 其实那日也拜访了凤凰城外不远的黄丝桥古城、南方长城。虽匆忙局促,感触也并不少,特补录随想片断于下: 黄丝桥古城 因为同行的摄影记者念念不忘曾在一本画报上见过一张古城的绝美照片,十分向往,虽然前往古城的路还未修好,我们还是不顾一路尘土欣然奔赴。进得城来但见城门全是黑铁皮包裹,并用圆头大钉针密钉,令人肃然。沿石阶上下城墙,可见青光巨石依旧平整端方,各色花草于箭垛射眼和瞭望孔间摇曳生姿,顾盼往来。同行者言此城初建于唐垂拱二年,垂拱三年武则天在此设渭阳县,凤凰首建县级政权,后历经宋、明、清数代修建,成为湘西一大屯兵城堡,战略要地,为兵家必争之地。清朝为镇压苗民起义,在此地就设了五个兵营四个哨所。 城内尚有未迁的居民,在城门摆一小摊,或守着旧屋收拾各处寻来的古董,或穿了民族服装在一辆旧纺车前纺织。一只不知何故丢了一条腿的大黄狗,在城墙边窜上窜下,自由进出游人出入口,眼神毫无自卑之色,亦不失凤凰所见之狗的清亮良善,令人难忘。 南方长城 虽比不上北方万里长城的沧桑宏伟,南方长城也自有一派昂然遒劲。城楼一侧有一段炮楼旧址,半侧青石芳草凄凄,风过处枪垛炮眼隐约可见,仿佛可闻当日烽火硝烟。沿青灰石阶蜿蜒登顶,长风浩荡,激情满怀,仰首但见青天丽日,俯首可看山峦绵延,令人大长胸中豪气。 据有关资料记载,南长城即苗疆边墙,始建于明嘉靖三十三年,全长有190公里。凤凰为其大本营,沿途建立炮台、关门、碉卡等8000座,是一个庞大的军事防御体系,将“凭恃险阻,从未归化”的苗民当作野人摈之。明末崇祯年间发生苗民起义,曾将这道土墙夷为平地,驻守边墙的官兵近8000人作鸟兽散。直到清乾隆六十年再度爆发苗民起义,才在旧址上重修防线,筑成一道由讯堡、碉楼、哨台等连接百里石墙组成的御苗“边卡”。蒋子丹在《边城凤凰》里说,“凤凰城几百年的历史与苗汉两族的恩怨有无比密切的联系,不懂得苗族,就不会懂得凤凰。”南长城是这段烽火历史的见证,不登南长城,也许不会明白现在游人如织的凤凰小城为何骨子里总透着股沁人的凉。 (作者张欣 三湘都市报记者) (解读一城和美、传颂湘黔故事,请见《盛世湘黔网》www.cnssxq.com湘黔论坛-城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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